OB视讯这期节目,是我做客朋友雅君的播客雅君FM。她在伦敦跟我聊了我在UEA学习创意非虚构写作到现在一个学期的经历和感悟。我们谈了我从中文切换英文去学创意写作的种种挑战和收获。
今年,我跟朋友、公号「三明治」的创始人李梓新说,我要来UCL读「民族志与纪录片」时,梓新跟我说,「我也要去读书了!」
他选择在44岁这年,去石黑一雄的母校、东英吉利大学(UEA),读非虚构创意写作。
在梓新读完第一学期后,我在伦敦约了他聊了这期播客,和他聊了聊,用第二语言英语写作的感受,在UEA到底学到了什么,所感受到的英文和中文写作的不同等。
雅君:我之前知道UEA是因为是黑英一雄。我其实也好奇,你学的非虚构创意写作,跟我们更多讲的虚构创意写作,区别在哪里?课程当中,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部分?
李梓新:我原来想象的非虚构跟虚构是很不一样的,尤其在中文世界里,我们似乎一直都是这么理解的。到UEA现在一个学期,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非虚构和虚构有非常多一样的方法,这也给我很多新鲜感和冲击。
李梓新:我觉得两者一样的就是特别重视个人的情感和动机。无论写小说也好,写非虚构也好,都非常注重这个。
李梓新:中文非虚构的定义是由新闻从业者在大概20年前引入的,或者更早的报告文学也可以算是非虚构,这些定义都带有一种新闻属性。也就是说,在我们的文学源流里,并没有天然生长出来的“非虚构”。在英国,这边的散文类以前也归在“非虚构”里,而在中国的语境里,散文跟非虚构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。
以新闻的视角来看,我原来的舒适区,或者说比较习惯的一种写法是通过“事件驱动”的,就是一个事之后紧接着另外一个事,事跟事之间有一些关联。但是在UEA,这样的写法跟他们的文学传统不太一致。之前,我写了一篇回顾2010年到2020年我在上海生活和经历的文字。在文中,我认为我已经给到了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间的联系。打个比方,2010年我毕业后回到上海,那个时候也有机会重新回到媒体,但是我觉得媒体那个江湖有一点点的“老气横秋”,想接触一些新的东西,有一个机会让我去做一家国际公司的BP。但是,我感受这份工作跟我想追求的东西不太一样,随后又选择离开,后来创办了三明治。这在中文写作中,这可能是很普遍的一种写法,有一个同学给的评价我觉得很有意思,他说这个写法很corporate,意思就是“公司化”或“机构化”。其实媒体的写法就是corporate的写法,因为媒体就是一个机构。
那什么是个人的写法?当然这背后也是有东西方的文化差异,比如说我写到我要“裸辞”,对于中国人来说,这种裸辞的压力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吧?但是对我的同学们来说,这个压力是要被表现出来的,整个的full picture是什么样子的?你应该描述出自己的情感、场景、对话,那个才是文学。
雅君:听你说你的同学评价你那个写法很corporate的时候,我当时瞳孔地震,觉得他们对的个人化书写的认识已经到了,如果你不潜水,潜到很深的地方,就不是个人化书写。当要求你往那么深的地方去,有给你提供什么工具帮助你潜下去吗?比如说要写对话,怎样才是好的对话呢?
李梓新: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。大概来自四五个国家的同学不断在讨论这个事情,比如说写作可不可教?能教到什么程度?以我们目前过去的这个学期上两门主课的经验来讲,感受这种写法,首先来自于学习其他同学的写作,你在阅读他们作业的时候,就直接给受到了冲击。第二,我们每周有很多阅读材料,我们会读New Yorker,会读伍尔夫等等。我觉得更多要从写作者的自我探索中学习。
雅君:这也是我的一个困惑,我之前想申请创意写作的时候,我去试图去读一些在文学上有比较高的声望的作者写的东西,然后我会觉得好像有一些读不进去,我会想,那我是不是不适合学创意写作?因为比如说课堂上发下来的这些材料,我可能压根就不喜欢,你会遇到这种问题吗?
李梓新:当然有了,而且我有时候也是会读不完。我不强求一定要自己完全读完,但是我觉得在UEA 的学习比我多年前在UCL读公共政策研究生要深入很多。首先,我们的班级规模小很多,第二是,这个课确实是有东西要创作,因为大家是希望通过学习来指导自己的写作。因此,每次的讨论,我觉得多多少少是能够反馈到我们的创作上。因为是一个创作的研究生,我们不用写任何其它理论类、应试类的作业,全部都是写自己的作品,所以我们觉得这个课程对我来说还是很个人的事情。
我补充一点,刚刚说到的对于场景和对话等等的描写,我有一个比较深的感受,是写作时对时态的选择原来这么重要。我没有正统地学习过英文写作,特别是英文的文学,对于场景的描写,不管谁正在发生的,还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,只要你想表现“在场”,用一般现在时是比较自然的。
我现在还没有掌握到用一般现在时续写过去的事情,所以我基本就是都用过去式,这也是初学者的常用方法,不出错,但是少了很多变化。比如说,我们现在坐在这里,我们drink coffee 和 drank coffee,其实表达出来是不一样的感受。
中文不强调时态,有模糊性,但是如果你希望写出来的中文精确,反而要更费力去找一些表达方法。这是不同语言的特点,没有什么好坏,但是对创作来说,要活用不同的规则。
雅君:我也会想到,现在我们已经完全生活在被钟表统治的时间里面,西方的发展跟工业化的标准时间更靠近一些,但在东方文化中,可能对于时间的流逝,没有非常精确的划分。
李梓新:最近有一个李翊云的采访,她说写小说就是在写时间,这句话我印象很深。
雅君:我也记得,她说时间是最小的民主的单位。她那个访谈里,对我自己最有启发的一点是,假设我要去写一个人或拍一个人,我原先可能会问他一些比较理念性的问题,比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,你是怎么想的?但我现在会问他每天的时间怎么度过。因为最终分解这个人是什么构成的,很大一部分是他日常在做的事情。
李梓新:这种变化在中文环境里其实也出现了。我认为中文的非虚构,还是容易强调意义和价值,认为社会公共意义和价值甚至大于文本,还是用新闻的逻辑在思考。而文学的价值,我认为它是更温柔的,更包藏起来的。
雅君:你在UEA学写作的过程中,有碰到什么之前没有预料到的挑战或者困难吗?
李梓新:我原来已经意料英文词汇量的问题,但我没有意料到的是,表达同一个意思的单词可以有这么多选择,跟和我一起写作的同学交流,他们也有相似的感受。
比如我们说这个人很奇怪,在中文里,除了奇怪、怪异、怪诞,一般我们可以想到的其它词汇可能还有三四个。但英文里,同一个意思可能有十个以上,而且很多词是你没怎么看到过的。就算去查字典,查到的一些词也很难立刻用上,因为你不知道该在什么场景下使用。李翊云用英文写作已经20年了,她说自己不断地查字典,查词的意思,这点我是很佩服的。
不熟悉词的用法对于跨语种写作的作者来说,是很自然的情况。在英国有个很出名的华人作家郭小橹,她最近有一篇文章被收了今年出的文集。叫做On Self-Translation。她已经写了十几年,而且英文非常好,她还说,我们这个写作背后是用中文自我翻译成英文的,我们还是中国化的思考,然后把它用英文比较舒服地表达出来。我觉得我也处在这个阶段。
真正的英文写作,需要用英文思考。但这个东西有好有坏,目前用中文思考,也有可能形成你的语言特点,就像我在写中文时候,我在用潮州话思维。实际上潮州话也是蛮文学化、书面化的语言,基本上每个中文字在潮州话里都用对应的发音。潮州话里也有一些很土的话,在中文里不能很快找到对应的字。这都会在创作过程中形成一些特色,就像我们会觉得东北的作者们语言很有特点。
雅君:我会在很多时候意识到普通话并不是我的母语,我的母语其实是我的家乡话。但是因为我的家乡话并不是像东北话这样强势的语种,所以没有什么机会在大荧幕或是文学作品中看到它。好像很多年我一直在洗掉母语,我希望自己讲的普通话更标准,我能够感觉到我跟母语的关系越来越疏远。
李梓新:我觉得东北话和四川话就有点像这边的加勒比海英语之于英语,因为它们都是一个主流语言的旁枝,互相又能通,比如四川话里讲雄起,说普通话的人也能懂。我有来自加勒比海的同学,他们会用当地的英语方言写作,但是其他同学也可以看懂。
我们从中文跨越到英文写作,没办法像当地人一样写一个“方言版英语”,我现在唯一能处理的是把一些潮州话的称呼换成潮州话拼音,比如潮州,我写的不是Chaozhou,我会写Teochew,这是一个国际上统一的对潮州的称呼。这样,可以更方便我的同学们理解。
就像郭小橹在那篇文章里面说,这个其实就是从这边的岸到对岸的泅渡,中间还很多水草,很多羁绊。换一种语言写作,并不是简单的翻译。做到在文化上的共通,真的不容易,每个地方的文化感知和审美都不一样,但我觉得还是有机会的,因为人性是可以放之四海的,我第三次交的作业,同学们就反馈挺好的。
李梓新:我的第三篇会尝试在一些场景上去停留。开头是写除夕夜,我的爷爷突然敲开我们家的门。小时候的我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。我父亲就说OB视讯,除夕夜爷爷来跟我们一起吃饭,但是吃了没一会,爷爷起身就要走,他要去我的大伯家吃年夜饭。对当时的我来说,这是很奇怪的,但我很快也能理解。因为我们那时候原本住在一个老家,后来我父亲单位分房,我们一家就搬到工人新村了。我大伯是一个医生,也分出去了。我爷爷还住在老房里边。在80年代,没有人要去外面吃年夜饭的,那就意味着,老人家要跟谁庆祝呢?刚好,我爸爸跟我大伯差七岁,又不是很合得来,爷爷就要自己去两家吃饭。我用这种场景画的这种开头,再带入了我的家庭关系,再去谈我父亲的成长经历。尽管有些同学确实对我的家乡不了解,但这不妨碍他们理解故事中的人物。
雅君:现在这学期学下来,你觉得对你的中文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,会有滋养吗?我还好奇,当你现在已经在这里读了一个学期下来,你会觉得英国的创意写作的教法。和你原来的预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?或者有哪些超出你意料的部分?
李梓新:以上说的很多方法完全可以用在中文里边。说到出乎意料的地方,我觉得哪怕是英国的本土学生,他们也很惊奇地发现实际上学校是没有怎么教的。我们班可能没有人是从本科就学创意写作的。如果本科学文学,大部分时候其实是在学习文学批评。大家可能以为这个研究生课程会有很多讲座,老师在上面讲,但其实我们的很多课程都是Workshop加阅读。
比如我们系学习小说的同学,他们一篇作品会有50分钟的分析时间,这个分析指的是他讲一下自己作品为什么要这么创作,然后大家给他提问题。作品会提前三四天交上来,发给所有人看。Workshop开始的时候,老师会问作者,你要不要先讲解?作者很多时候是选择不讲的,大家开始给我提建议和问题吧。这个过程中,还会分作者及时回答大家的问题,或不及时回答两种情况。这个就是一个典型的Workshop过程,在英文写作学习中很常见,我觉得很有意思,中文写作完全也可以这样去操作。
雅君:在过去三年中,你的观念或者做事的方式有发生过重要改变吗?这个转变,它是由什么触发的?
李梓新:最大的一个转变是我从新闻人格转到了文学人格。因为我原来就是读新闻的,第一份工作也是做新闻,虽然后来没有在媒体一线工作,但是包括做三明治,我在很多时候还是认为新闻这个行业是有自己的荣光的。对我来说,我现在对新闻的反思多了很多。我不是说新闻失去了荣光,而是新闻如果从产品和作品形式上来讲,确实碰到时代巨大的挑战。原来新闻中很多好的东西是通过机构化去产生的,而现在这个时代,大家似乎不再那么看重机构化的声音,而转向听个人的声音。我觉得其实全球的环境都是这样,只不过说西方这边的体制使他们的新闻生存空间比国内好一点点。国内的新闻人为什么感到失语,因为他们跟大众对话没有基础了。现在跟大家对话的,更多是KOL。但是大众对文学追求和需要,我觉得这个传统是一直存在的。
我现在对文学的拥抱,包括三明治现在在做的,让每个人写自己的故事,也更多是从文学的角度去的。中国人很喜欢用实用主义来打消大家尝试一件事的念头,我们平台上有这么多作者,已经很难得了,更难得的是其中还有很多人对自己的文字有文学上的追求。那另外一部分,当人们在心理上感到难受,需要去理清楚的时候,很自然会诉诸于文学,文学会给你最好的倾诉方式。